我们走在大路上
——献给北京八中及原北京师大女附中兄弟姐妹们
（国庆１２周年体育大军游泳大队练队、受阅记）
尹西林（63届高中毕业校友）
那是一个崇尚主义，追求理想，视自私为耻，以奉献为荣的火热年代。当年轻的生命与民族兴衰骨肉相联，当青春的岁月与共和国风雨同舟，相伴祖国共渡三年自然灾害，几十年后回首思量它，是何等铭心自豪啊！确信人生拥有险恶与磨难的经历其实乃是一种幸福。
大凡北京八中与北京师大女附中（现北京实验中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学生，只要提起国庆节游泳大队，这些年过半百的已是皓首华发群体，无不感慨万分，话此旧事，滔滔不疲。国庆游泳大军经历，几乎成为北京男八中和师大女附传统友谊的纽带。三年自然灾害的时的国庆节，正是这两所北京名校的数百名男孩与姑娘们组成的游泳方阵，昂首阔步行进在天安门前大路上，走出中华民族豪迈气慨！
１９６１年秋，我在北京男八中高二年级念书。平日喜爱体育运动，练得胳膊腿有点块头，被老师选中参加国庆１２周年体育大军。我们男八中隔街的师大女附中是文体结伴友谊学校，上级把体育大军里的游泳方队的受阅任务交给这两个中学。校领导动员时，要求同学把国庆受阅当作具有国际影响的光荣政治任务来完成，强调队员是代表七亿人民接受毛主席检阅的。还说国家现在困难，要通过我们坚定豪迈的步伐走出中华民族的气慨。从此，每天下午一放学，参加受阅的学生集中在校操场进行约２小时的队列训练。
６１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北京市民口粮还很紧张，许多人因营养不良患了浮肿。人们平日里食不见肉，菜不漂油，肚子总感饥饿。政府关心青少年健康，为照顾中学生长好身体，我这个１７岁男生享受着每月３３斤高标准口粮定量。尽管如此，一到了下午放学，肚子就吵起架来。百十号队员在操场上还没走几个来回，腿儿就发软了。太阳落山时至黄昏，轮到了踢正步动作。此时，双腿象灌了重铅那样，艰难地迈着步子，大口气喘伴着心慌，额头与脊背不住地流淌着冷汗，每走一步都想低吟一声，觉得这２小时过得怎么那么漫长啊，太阳落得怎么那么慢啊！此时只盼学校发点吃的，那怕半拉窝头……。
就这样，在饥饿的日子里，我们这伙中学生，忍饥咬牙严格训练，完成了国庆１２周年练队任务。
“明天过国庆喽！”九月三十日清晨，才睁眼的弟弟妹妹抱着被窝齐声欢叫起来。那天早上，父母机关食堂炊事员热热闹闹把内蒙草原猎回的黄羊肉从仓库里取出，放入大锅加料用心烹煮。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斜，机关里大人小孩一齐涌入食堂参加国庆节的晚宴。食堂里楼上楼下人声噪杂，欢声笑语四起不绝，人们尽情畅饮着通化山葡萄酒。酒是欢乐的琼浆，那泛紫红色的光彩，映红了节日里人们笑脸。一桌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举碗杯庆祝祖国１２年华诞。久不沾荤的男人，专心致志撕嚼美不可收黄羊骨肉，闷头大吃，时而操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盛赞机关食堂关心职工生活，精心调济伙食。那晚，爸妈因访旧友，没有享受这次口福。弟妹们素畏腥膻，把碗里的黄羊肉全拨拉在我的饭盆里一个劲“鼓励”大哥开怀解谗,劝我吃足了羊肉好参加明天的国庆游行。在赤地千里的灾荒年月，尽情享受这样美餐，真过瘾哪。
哪知一夜睡过，黎明时分肚子突然疼痛难忍，光身窜起冲进厕所，开闸般上吐下泄，尔后坐在马桶上边再也站不起来了。听着里屋弟妹们均匀的酣睡声，家人毫无动静；恍然大悟：我食物中毒了，准是黄羊肉弄的！回到床上，弯腰捂着肚子，一分钟，一分地挨着……。
东方透出了灰白色，天快亮了。妈妈见我躺着不停地呻吟，催我去机关卫生所里取药，让我通知同院的学友向学校请假就医。我急得直叫“妈，哪行呀，来不及了，学校通知八点钟准时在台基厂北口集中，您看，就差半个小时了。”说着我一轱碌爬起。妈妈把热腾腾的鸡蛋面条端来催我快吃。我不耐烦说：“您干吗呀，这会儿谁能吃下去呀，那丁点儿鸡蛋是国家配给爸爸营养品，我怎么能吃呀！”说着从笼屉里抓了两个马齿笕野菜做成的玉米团子，把泳裤塞进书包，捂着肚子朝大门口奔去，边跑边吃菜团子。
得亏家院离台基厂只有一站路，及时赶到了集合点，这时天已大亮。国庆佳节，太阳却躲在阴云里不肯露面儿，好些队员穿着棉袄或捂着棉猴儿在马路边等候集合。长年累月卡路里不足的人们最怕寒冷，迎风打着寒战。我们游泳大队集合点是在北京市委大楼门前，对面的灰墙下站满两校学生，许多队员担心交通戒严，清晨四五点钟就摸黑赶来。我在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同院那两个伙伴，心想：“准是吃黄羊肉给拉趴下了”过了好一阵，东长安街人声躁杂，游行快要开始了。
天低云暗，秋风刺骨，我的肚子更痛了，接二连三奔厕所。露天厕所是灰色帆布依墙围起来的，就那么一排蹲坑哪够万人大军使用？此时，我的肠胃象漏底马桶，一再硬着头皮冲进厕所，不顾羞耻随地“方便”。事后常想，大概一生洋相都丢丑在那个帆布制的茅厕里了。在瑟瑟的秋风里，我背靠灰墙蹲下，捂着肚子作呕、发抖，同学忙着给我捶背，见我打战抱着捂我，一个劲儿安慰，好感动啊。队训老师匆匆过来急问我：“你怎么了？”“黄羊肉吃坏了，拉肚子。”他蹲下来摸摸我的额头叹声：“瞧，脸都泄黄了，怎么办呢？真不走运，咱学校现在一个替补队员也没了，你又是这付样子……”老师愁眉不展。
我懂得，队列方阵是不能少一个人的。此时，长安街上咚咚锣鼓震天动地催人上阵。我咽口吐沫，扶墙站起低声说“老师我能走下来！”。事到如今已实在无路可退了。老师反复叮咛我：“队伍经过观礼台和天安门城楼时，你若实在走不动，宁可扶一扶左右同学”最后，老师红着眼冲我喊道：“小祖宗，你可千万别扒下！国际影响无法挽回啊！”“我一定走下来，您放心！”我斩钉般答到。
前面传来游泳方队总指挥员尖利的哨声“队员们注意，现在脱衣，换泳服！”一声令下，几百名男女学生，一下子脱去外装，后勤人员立即把衣服集中打包扔上三轮车。八中男孩着蓝色泳裤，女附中姑娘身穿红色泳服，刹那之间，市委门前突地生出一片红蓝水军。大家纷纷把备好的松节油涂抹在躯体上。深秋风劲，我们一个劲儿地蹦跳御寒，一时间，台基厂的空气里漂逸着松节油的清香。四十二年过去，松节油香味儿至今难忘。是的，这群男女青年就要出征了，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长安街灯柱上扩音器相继传来东方红、歌唱祖国、优美动听的民族乐曲、告诉我们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仪杖队、群众游行和文艺体育大军逐一行进。时近１１点，运动员进行曲响彻上空，万名男女健儿组成的体育大军出发了，他们紧随着文艺大军走上长安大街，路经北京饭店、南池子街口，朝天安门广场进军。师大女附中打前阵，我们男八中殿后，我的位置是在队伍的倒数第二排，想着就要见到毛主席了，我努力抖起精神迈开大步。队伍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东侧稍停片刻，与前面的体操大队拉开了距离。这时，突然后排有人捅我问道，“瞧你的大腿上的东西……。回头一看，我哎哟了一声，无可奈何摇头苦笑。同伴急问，你行吗？“行！”
我们走在大路上！
嘭！嘭！嘭！嘭！红蓝水军踢着整齐的正步进入了天安门广场，脚下是花岗岩条石铺成的坚实坦途，我们在欢声震天的广场上隐步前进。踏着进行曲节拍，男女健儿齐高呼“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锻炼身体建设祖国，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巨大的红篮色方阵，在天安门广场上下起伏，象海潮涌向太阳。观礼台上无数中外友人高举双手热烈鼓掌，使劲为游泳大队呼喊助威，因为在祖国盛的大节日里，我们是广场上唯一二支穿着最精干队伍。
游泳方阵接近了东华表，我的肠子突然刀绞般疼了起来，眼里金星四冒，头晕目眩，好象就要倒地打滚了。瞬间仿佛一幕“人被绊倒、队伍散乱、外国人拼命拍照、揭尽张扬中国国庆游行丑闻”的罪恶画面突现在我眼前：数秒之内，我警告自己，“为了祖国，死也不能倒下！”两边同学见我腿软打晃急红了眼，伸出手臂想要搀我，被我立即推开，发狠地喊“我能走！”于是咬着牙，拼力甩臂踢步……。耳边是一片鼎沸人声，军乐队鼓号震天，远远望去，天安门城楼上站着中央领导人，他们身着灰色制服朝体育大军频频招手致意。毛主席喜爱游泳运动，相信老人家会为我们游泳队鼓掌加油的。突然剧痛又一次袭来，真的怀疑起自己肠子将象武大郎那样疼断了。蓦然之间，想起了邱少云烈士，与英雄所承受的生死煎熬相比，判断自己这点疼痛不算什么！无非断根肠子而已。自信可以闯过难关的。
方阵到达了天安门中轴线，终于看见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正朝我们游泳大队挥手，登时鼻腔发酸，纵声大哭了起来，冷汗与热泪交融满面，拼力高呼“毛主席万岁！”此时，仿佛一个伟大浓重的湘音从天安门城楼传出，在游泳大队上空缓缓低回：“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啊，苍穹间有如此惊天动地、激人奋进的号角！那刚刚还撕心裂肺的剧痛逃之夭夭！。伟大领袖的豪言与英烈的壮举，裹挟着我与游泳大军一道，胜利地走过千米天安门广场。队伍行到了南长街口，身旁几个同学迅速把我架出队伍，只觉得眼前一黑，栽倒了……。
四十二年前的往事，时常萦绕心头。在迎接祖国五十二周年的生日前夕，笔者有责任把这段经历写成文字，献给当年男八中同学和女附中的姐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