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桶

                                                                     魏德安

 

小的时候,我们家里有一对水桶。它是用小号的美国军用油桶改的,颜色是草绿,上面USA和“美孚”的字迹依稀可见。这对水桶比一般的水桶大,如果一般的水桶能装八十斤的水,它能装一百二十斤。这对水桶当初来到我们家,第一任主人当然是家父。硕大的水桶和父亲一米八几的身高,倒也般配。由此看出;父亲当年创业时是何等艰辛和能干。
后来家境渐强,人手不够用了,老家的表哥――“玉臣大哥”来帮工,这对水桶从此便落到他的肩上。这位“玉臣大哥”,也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我曾多次跟着他到井台上去挑水,每次空桶往井台的石头上一放,“咣当”“咣当”两声,听那声音就知道桶的质量极佳。后来有了“自来水”,先是井台变成公用的“自来水站”,然后允许往各家各户接通了。于是我们家有了自家的水龙头,论起来绝对是那条街上头几户。当别的小孩来家里玩,看到我们家有水龙头的时侯,总是羡慕的说:“你们家自己有自来水呀”!每当听到这样话,我心里特美、特自豪。


   
由于家里有了自来水,所以,“玉臣大哥”每日挑水的任务宣告结束,那对大号水桶便被闲置了起来。但是经过几年的锻炼,炼就了“玉臣大哥”一副铁肩膀。凭着这副铁肩膀,居然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转机。有一年冬天,经我姥姥介绍,“玉臣大哥”谋到一份到总后勤部烧锅炉的临时工作。那时候的条件不比现在,不用说什么“传送带”之类的自动化,连小推车都没有,往锅炉房运煤全凭抬大筐。别人当班,全是两个人抬一个筐。赶到我们“玉臣大哥”这个班,他一个人挑俩筐。一个冬天下来,其他的临时工回家了,我们的“玉臣大哥”被领导看中,留下来,转正了。后来被派到内蒙锡林郭勒盟白音库仑军马场做了一名管理员,直到去世。说起来,他真没忘我姥姥的“举荐之恩”。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当时姥姥住在我们家。一到冬天,我们家经常能收到军车捎来的、来自内蒙的成麻袋的黄花鱼、黄羊肉、奶酪什么的。那个年代不少人由于“缺食儿”得了浮肿病,而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浮肿。这全是沾了姥姥的光、沾了“玉臣大哥”的光了。


   
我的第二只水桶,是一只小桶。那是上山下乡以后,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事儿。在家的时候,哪个孩子也没有因为用水操过心。晚上睡觉前,妈总是指着炉子上烧得“吱吱”叫的水壶,催我们几个去洗脸洗脚。可是,喊谁谁懒得动弹,任凭那壶自己“吱吱”去。到了兵团,独立生活了,再也没人催你了,这才知道水是好东西了。一盆水,先洗脸,再洗脚。到了“晚汇报”的时间了,这盆洗脚水先别倒,等开完会回来,再用它洗袜子。冬天,通常要去水利工地。在排水工地上,用水就更加不容易了。出工前,先要把脸盆装满雪,摆在炉火周围,让它慢慢融化,以便收工回来可以得到些雪水。满满的一盆白雪,拍得磁磁实实,融化完了,连半盆水都得不到,盆底还有一层黑东西。夏天,天气热,用水量大,更加不方便。有一回,我们正在地里除草。忽然间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身雨水一身泥的从地里跑回来。回到宿舍互相一看,浑身的烂泥,总要洗一洗吧?哪儿去找现成的水呀?大家正在宿舍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愣。这时候陈通忽然灵机一动,喊了一声:“这不正是天然的淋浴吗?”只见他把衣服一脱,只剩一个小裤头。拿着毛巾和肥皂,站在门口的雨地里,麻利的洗起来。他的这一动作,启发了大家,于是纷纷效仿。一个个也都脱了衣服,拿着毛巾肥皂,站在大雨里洗开了。回想起来,也就是凭着那会儿年轻,才敢这么干。正所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为了用水方便,第一次探亲回北京,我首先买了一只小水桶,准备带回来自用。这只水桶是用进口的雪花铁做的,不大,但很结实,花了三块五毛钱。回到兵团,小水桶成了我的心爱之物,每天都提着它,形影不离。那时候,我在连里当木匠。早饭后,打上一桶开水,提着它去盖房的工地。晚饭后,提一桶凉水回宿舍,烧热了洗脸洗脚用。为了防止水洒出来,总把饭盆儿刷干净,漂在水面上。工间休息的时候,只要一有功夫,我就用沙子把水桶里里外外蹭得干干净净。所以,周围的同志渴了,都愿意向我讨水喝。我看到这只小水桶给我、也给大家带来了方便,心里美滋滋的。每当我一个人,提着小水桶,走在上工、下工的路上。脚下,是一条野草地上踏出来的小路。耳边,听着饭盆和小水桶碰撞发出来的叮当声,触景生情,一首小诗应运而生。

 

我敬同志一杯水

清晨,我上班提桶水,
双脚踏得露珠儿碎。
水桶盛水水儿满呦,
水声叮咚响得脆。

“有水吗?小魏!”
“有,基建的大嫂,
快来歇口气、
喝点水”!

我敬大嫂一杯水,
清凉甘甜爽心肺。
饮罢不语含笑去,
挑泥担土快如飞。

“有水吗?小魏!”
“有哇,
他老梅大哥,
请来干一杯!”

我敬大哥一杯水,
好似战鼓声声催!
瓦刀大铲迎风舞呦,
砖到墙长似气吹。

傍晚,我下班提桶水,
迎来西天红霞飞,
如若老天开口饮呦,
定叫天公心也醉!

   1971
年麦收

   
这首三十多年前写的诗,今天看起来显得是那么稚嫩。而且尽是“同志”、“战鼓”和“迎风舞”等,带有那个时代特征的字眼,就连落款也具有时代感。当初,人们提起时间来,总爱说:“前年夏除、去年麦收、今年秋收、明年春播”什么的,农民嘛,对于节气和活茬总是记得比较清楚。回想起来,当初这帮二十啷噹岁的小青年,真是清纯,纯得有点傻。


   
一晃儿,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就像当初一批批的上山下乡一样,经过了几年,这帮“老插们”又一批批的陆续回到了城里。由于都是二十五六、二十七八的人了,所以这些人回来以后,一个个就跟赶三关似的,抓紧时间找工作、谈对象、结婚过日子。我也一样,七六年回来,七八年结婚,那年刚好二十八岁。说起来惭愧,结婚时连房子都没有,新房用的是单位的“防震棚”。不管“房”也好,“棚”也罢。总算是安营扎寨,向“华主席”鞠了躬、行了礼,自立了锅灶。于是,就有了第三只水桶。开始,只有两个人,每天一桶水就够用了。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每天两桶了。孩子一天天长大,慢慢会走了,能到处玩耍了,要洗的东西逐渐多了。加之孩子她妈爱干净,总把小女儿收拾得利利索索,衣服必须一天一换,所以又增加了一桶,每天三桶了。


   
那时候我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个任务,就是先提三桶水。自来水龙头就在房后,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家里给了我一个小缸,能盛两桶水。每次先把小缸装满,再提一桶放在旁边,任务就算完成。剩下的时间,就是看孩子,其实就是带着女儿在外边玩儿。想起来也真有意思;那时候,孩子刚刚学会走路,老想到处走。只要一把她从幼儿园接出来,不管你任务完没完,她非要在外边走会儿。这时候就得两样活儿,合并一起干。左手用一条毛巾,从孩子胸前兜到背后,一提拉。右手提着水桶,“信马由缰”,跟着孩子到处瞎蹓跶。常常是孩子玩够了,水也打满了,家里晚饭也做好了。记得有一回,孩子两岁了,走路利索多了,毛巾也换成背包带了。下班以后,我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提着水桶,去水龙头那儿打水。这第一桶水还没打回来,她朝着水龙头相反的方向走起来。功夫大了,孩子妈站在房汕头嚷开了:“我说你们爷俩,这桶水什么时候打回来呀?我这儿还等着用水做饭呢!”哟,坏了。我这时候才想起,家里水缸见底了。一着急,来吧,没功夫等你自己走了。我连忙把这匹“小马”抱起来,往水桶里一放,提起来就向水龙头跑去。


   
时间被我提在水桶里,一天天的过去。孩子渐渐长大,生活逐步改善。几年以后,我们家搬进了楼房,那只水桶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回想起那段提着水桶的日子,虽然显得有些清苦、简单,却又充满情趣和温馨。


   
进入了新的世纪,出现了那么多的新鲜事物,速度之快,真让人一下子有点招架不住。吃了多年的“大锅饭”,散伙了、捧了多年的“铁饭碗”,打破了,不少国有大中型企业倒闭了。本人为之奋斗了多年的“首钢”,也有点力不从心了。厂子搬家了,地皮卖掉了,“五十岁以上的,可以内退了”。您说这年龄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不让干了。每月五、六百元的“退休费”说发就发、说停就停,一点儿准谱没有。好在咱人缘好,有一大堆哥们儿。同学孙萌所在的公司收留了我,咱又上班了。这下,不管怎么说,咱也进了IT行业,甭管干什么活,咱也是“白领”阶层了。


   
就像当年初到兵团和初到工厂一样,我意气风发的投入到公司的运转之中。然而,两鬓逐渐增多的白发,与周围众多的帅哥似乎不太相称,自我感觉有点“看门老大爷”的意思。看见白头发就别扭,于是,恢复了当年在学校的老传统――“刮光头”。美国的麦克.乔丹和霍利、费尔德之类以及国内一些明星大腕,全都是这个“发式”,咱怕谁呀?不过,要想树立“品牌”,那得勤快才行,必须两、三天刮一次。为了形象的需要,我又买了一只水桶。这是一只蓝色的塑料桶,带盖子,表面光闪闪的,样子十分好看。没想到的是,好看不耐用。刚用了两天,一不留神,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掉下来,把盖子摔掉一块。


   
我手里拿着摔坏了的水桶盖,脑子里闪过其他几只水桶的影子,心里想:“如今这东西怎么了?如今这人们是怎么了?”


   
我曾经去过西安,看过秦始皇的兵马俑。那儿有一辆出土的马拉车,造型极其精美、工艺绝对高超,堪称国宝。比如,几匹马身上的鞍鞯、缰绳,全是用金丝串着一块块墨玉连接而成。金丝很细,玉块很小,用来穿金丝的小孔比针鼻儿还小。当初肯定没有激光,那么工匠们是用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工具钻成的这么小的孔呢?至今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答。据说有人曾经设想;照着原样复制一个,费了好大劲儿,没戏。为什么呢?技术不灵,有些活儿干不出来。比如,这件文物上有些部件,是由几种不同金属焊在一起的。比如金子、银子和黄铜等等。而这几种金属的熔点却相差甚远,要想把它们焊到一块儿,谈何容易?当初古人没留下任何工艺方面的文字记载,可是他们制作出来的实物却就你眼前。可叹的是;工匠们在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以后,被一杯毒酒要了名,他们的尸体连同他们的作品,一同被永远葬在了墓中。


   
我还到过山西洪桐县,那儿有一座明代的苏三监狱。狱墙极厚,砌的是磨砖对缝。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保存的依然完好无损。还有齐家大院、乔家大院和“百川通”银号等等建筑,虽不如皇宫气势磅礴、雄伟壮观,却也是精雕细刻、别具风格。只有当你看过这些晋商的豪宅,才能理解“家境殷实”这个词的含义。


   
回过头来,再看如今的东西;有些简直就是糊弄事儿。或者表面上花里胡哨,用不了几天就完蛋。再不然干脆来个“假冒伪劣”,坑你没商量。我倒不是老封建,老顽固,对新生事物不接受。你像学电脑、学外语,咱还挺热衷的。偶尔见到纸家具、纸衬衣,感觉也很好。但对那些本应该结结实实,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工程、建筑,愣搞成豆腐渣的事儿,打心里不赞成。偏偏这样的事还屡见不鲜,你说气人不?最不能理解的是;现在有些人把诚信当成了儿戏。比如;只要借了钱绝对不还,刚说出的话扭脸就不认帐。曾经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流行那么一阵骗“贷款风”,行话叫“扎款”。不管几百万、上千万,贷了就不还。先是胡花乱花一阵,眼看还不上了,携余款隐秘于人稀处,或者移居国外,找地方“闷得儿密”去了。还美滋滋总结说:“要欠就欠大数,超过千万还成了重点保护了。”搞得这几年,私人之间都不愿意借贷了。为什么?怕你借了不还哪。听一个朋友说;前些日子一个中国代表团在蒙古挨打了。原因是代表团去之前不久,一批中国进口的假酒,把人家坑苦了。那些受害的人的家属,见了中国人就打。正好,他们赶上这一拨了。挨点打倒没啥,丢多大人,现多大眼哪!


   
为什么会这样?一想起这个问题,不由得让我想起“文革”来。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的人不这样。一场浩劫,让大家开了“眼界”。原来,“绝对”真理也会犯错误。“最最忠于”的主儿,原来最不忠。嗨,老百姓这一下明白了;闹了半天不说假话净吃亏呀。于是,铺天盖地说假话、作假帐、卖假货。不但经济退步,就连人们的整体素质、思想、情操,全都来了个大退步。以前谁懂得“走后门”呀?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的专利。你不是能仗着手中的权利,让孩子当兵吗?我一个卖肉的,别的能奈没有,给自己称几斤瘦点儿的肉还不费劲。于是,各种各样的后门走开了。学点好不容易,学点坏可简单极了。一旦民风坏了,再想转变回来,谈何容易呦?


   
好在如今领导们发现了苗头,想出“法治社会”这招棋,让大家用一本大法,来约束自己的言行。但是,我感觉,现而今,信息社会,无数种途径、瞬息万变的各种消息、再也不可能“上智下愚”了。社会进步了,老百姓进步了,那失去了的“诚信”“老实巴交”的民风,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呀?我深深地怀念那种民风,也很怀念我那几只小水桶。我的小水桶哟................



           
作者   魏德安  2002/07/11/  初稿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