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阚

                                                          魏德安

 

老阚的真名叫阚培桐,初次见到他是在一次批斗会上。那时候是六八年,我们刚到兵团没几天。白天干了一天活儿,累得贼死,算是“促生产”。晚上,还要让一大帮人斗另一小帮人,说是“抓革命”。老阚正在那一小帮之中。那时候,他的样子可惨了;坐“喷气式”,脖子上挂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国民党中将师长的孝子贤孙”,据说还挨过揍哪。最初的感觉是同情,我曾经在没人的情况下 ,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意思是:忍着点,形势会好起来的。真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后来,形势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老阚“解放了”。我们亲手盖的“营房”竣工了,说是“营房”,其实就是男女两栋大宿舍,大家搬了进去。我住在老阚的隔壁,说是“隔壁”,其实就是两铺大炕中间隔了一面“火墙”。接触的多了,我才知道:这位老阚可不简单。原来人家正经是六五年毕业的本科生,学农机的。他爹还真是国民党将领,镇守广西柳州,当年跟日本人干仗的时候阵亡的。他本人有两招绝活,令我们这帮小青年们折服。一个,象棋下的棒,再者,歌儿唱的好。而我更青睐他的第二招――唱歌。除了音阶准、音色好听之外,他那丰富的乐理知识以及熟记无数的著名歌曲,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说吧,咱们平时唱歌,总是先视唱一、两遍歌谱,然后再加上歌词。人家老阚不用。你把任意一张歌片拿给他,不管是中国歌、外国歌,也不管是新歌老歌、唱过没唱过的,他能拿过来就唱。讲究眼睛看着歌词,余光扫着歌谱,一气呵成。还有,只要你说出一个歌名,或者唱一句歌词。再不然干脆不知道歌名儿也不知道歌词,你只会哼那么一句旋律,特别是外国名歌啊,那你问老阚吧;嘿嘿,没跑儿,他准会!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功夫,连歌片都能给你默写下来。还甭管是三段、四段、五段歌词,就连词作者、曲作者的名字都一字儿不落。功夫啊,神了!

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时间大概是七二、或七三年的样子。有一天正好休息,我也不知从哪儿拣了半张“参考消息”,上面登着一条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为了迎接尼克松总统访华,排练了两支美国乐曲;一只是‘美丽的阿美利加’,另一支是尼克松总统家乡的乐曲‘草丛里的火鸡’”。我拿着报纸来找老阚,指着报纸上的曲名儿,一半好奇、一半发难的问他:“怎么样?这两支曲子你知道吗?”当时,老阚正在洗袜子,他伸着脖子看了看,略一沉思,说:“我记得这首‘美丽的阿美利加’还有一个名字;叫‘星条旗永不落’,其实就是美国的国歌。两首曲子都有歌词的。”接着他问我:“怎么,你想学吗?”我说:“那当然”。老阚指了指盆里的东西,说:“那好,等我洗完了,马上把歌片抄给你。”果然,我很快就拿到了歌片。老阚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有一个好习惯,每次休息,先把该干的事情干完,然后坐下来踏踏实实唱歌。唱歌成了他每次休息必不可少的一件事。老阚有一只小皮箱,旧了叭叽的,已经用了不知多少年了。可别小瞧了这只小皮箱,那可是他的至宝。因为里边除了一些杂物之外,最要紧的是放着一摞一摞的歌片。这些歌片,大部分是他亲手抄的。而用来抄歌的纸,不是旧信封,就是包装纸,再不就是拆开的香烟盒,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休息天,干完事儿,取出一摞,认认真真从头唱到尾,然后小心翼翼放好。下次休息,再换一摞,又是从头唱到尾。周而复始,乐此不疲。通过这些歌片,即说明了老阚这些年生活的不容易。同时也说明;正是由于他坚持长年不懈的点滴积累,加上不断的温故知新,所以才能够达到目前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

我从小就喜欢音乐、爱唱歌。小学最爱上的课是音乐课,别的课我有时候爱捣乱,唯独音乐课表现最好,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教音乐的马老师曾经夸我:“听这小嗓子,‘铜铃儿’似的”。所以我自然而然成了学校“布谷鸟”合唱团的一员。我们曾经排演过合唱、电影“花儿朵朵”里的插曲;歌词是“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青山点头河水笑,万紫千红百花齐放”―――。我和一个叫“陆燕”的女孩儿担任领唱。那次,我们参加了市里的比赛,而且还得了奖。到了中学,音乐老师又特别喜欢我,给我开“小灶”。她手把手教我弹钢琴、识五线谱。因为我曾住校,她还破例把音乐教室的钥匙交给我。于是每天晚自习做完作业,我就一个人悄悄溜到西小院,打开音乐教室的门去练会儿琴。谁知,好景不长,练琴的事儿不知道怎么让班主任知道了。一天,音乐老师跟我说:“你不能再练了,这事儿牵扯到‘阶级路线了’”。那时候的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虽然心里有点埋怨“这‘阶级路线’管这么多闲事干吗呀?”可是,还是含着热泪把钥匙交给了音乐老师。不久,她调走了。说是调到青岛去了,她丈夫在那儿,是个海军军官。但愿她的调离纯属是因为“随军”,而不是因为教我弹琴犯了什么“路线错误”。真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把她调离北京,那可就太对不住老师了。在那个年代, 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儿还真不算新鲜。

 

其实爱好就是爱好,一个人如果真的有所爱好,会一直爱好到老,绝不会因为什么“阶级”“路线”而忘掉。到了“兵团”,我仍然喜欢音乐、喜欢唱歌、还老想学点乐器什么的。可总是苦于拉琴摸不准音、唱歌找不着调。一句话,缺少专业指导。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会儿,居然在我的身边能遇见老阚这样的高人,太好了!有这样的学习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于是,只要一有时间,我总会缠着老阚,向他讨教。像我这样的“追星族”在男生宿舍里,还大有人在。好在人家老阚,不但水平高,而且脾气儿好。但凡遇见好学的,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那时候,出了一本名叫“战地新歌”的歌曲集,家里给我寄来了一本。我是如获至宝,拿到手里赶紧来找老阚。我们坐在那儿,把一本歌集从头唱到尾、从尾唱到头,真是爱不释手。后来这本“战地新歌”又陆续出了几集,每拿到一集都是如此。起先是他唱我听,后来是跟着他一起唱,再后来他让我自己唱,他在一旁边打拍子边听。唱的对,他什么也不说。唱的不对了,他脑袋一摇,鼻子里发出一声:“嗯”?我就赶紧重唱。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来二去的,我居然也能拿过来就唱谱,也能一气呵成了。但是像人家老阚那样,拿过来就唱词儿,我还不成,还得练。

 

在老阚的带动下,大家伙儿学习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为了得到一首新歌,我们想尽了办法。比如想得到一首电影里的插曲,我们会在看电影前约好,谁记第一段词、谁记第二段词,记谱子的事儿当然是非老阚末属了。看完电影之后,回到宿舍,几个人凑到一块儿一攒,新歌片就出来了。 有一回演电影“闪闪的红星”,都说里边的歌儿好听。第二天,什么“小小竹排”呀,什么“红星闪闪”呀,不光青年,就连我们连小学校的孩子都会唱了。这功劳当然归于我们这些歌迷了。传播之快,把其它的连全“镇住”。这是普及,我们还搞提高呢。真的,我们曾经排演过一个“小歌剧”。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夏天,眼瞅着万亩良田麦浪滚滚。大家心里念叨着:“今年又将是一个大丰收呀”!谁知,天公不做美,沥沥拉拉下开了连阴雨,一家伙下了一个多月。麦田里,平地积了半米深的水,就连高岗儿的地都饱和了。好不容易雨停了,收割吧。试着用几台拖拉机,拉一台康拜因,都作不了业。这下领导们急眼了,下了一道死命令:“小镰刀精神万岁!人工割”!号令一下,千军万马拿着镰刀下了地。这一“疲劳战”打完之后,营里要搞个文艺汇演,表彰表彰,通知各连准备节目。接受任务之后,我们几个骨干商量了一下。小打小闹是不过瘾了,这回咱们给他来个“高档次”。我们前面的三连,有一帮子华侨,其中有几个在国外学过芭蕾。他们曾经排演过芭蕾舞“白毛女”,风光了一阵子。咱们不是有老阚吗?这回咱给他来个“小歌剧”,肯定叫好。说干就干,熊笃煞费苦心写词,老阚白天黑夜谱曲,我负责张罗乐队。既然是“剧”,多少得有点儿“剧情”呀。故事梗概绝对是套用当时流行的模式,无非“队长犯错误,书记来帮助,揪出叛徒和特务,革命生产两不误”之类。只不过把“队长”改成了“连长”,把“叛徒和特务”改成了“放火的老地主”而已。演员阵容“庞大”;扮演“连长”的是德廉,扮演“老地主”的是孟庆林,还有老铁道兵朱家康扮演“老贫农”,等等。折腾了好一阵子,词儿也编完了,曲也谱好了,几把二胡、笛子、扬琴、手风琴,甭管土的洋的也能奏到一块儿了。演员的一招一式,也都像模像样了。还别说,大家“自我感觉良好”。有那么几段词儿,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如书记唱:“喜看麦海千重浪,红旗如海歌如潮,边疆挥镰寄壮志,红心永向金水桥。”还有“连长”的一段“紧磨镰,细盘算”,德廉唱的是“声情并茂”。 真是“词儿好,曲儿也好,正经不错!”您想啊?老阚谱的曲,那还错的了!彩排!那天,我们特意把“连首长”请来,汇报演出。大家伙“驷脖子汉流,使出浑身解数”演出了一场。心里说:“这么卖力气,还不得好好表扬咱们一下!”没想到哇,看完了,人家来了一句:“行啦行啦,拾抖拾抖家伙,别练了,立马给我停了吧。”说完就走。唉吆喂,大家都儍了!赶紧追着问问原因吧,人家说啦:“咱们连的李连长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他是一钉点儿错误也没有哇!”嘿,他给对号入座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那核算孟庆林扮演“老地主”,他就真是老地主哇?他就真的要去放火呀?这不是“戏”吗?结果,解释了半天,没用!“胳臂拧不过大腿”,到底也没演成!费了半天劲,落了个“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你说这事儿闹的。

 

后来,我们都陆续离开了连队,离开了北大荒。可这件事儿,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去年见到朱家康,我们还谈起过这件事儿。这位已近八十高龄的老人,至今还愤愤不平那。他向我打听起另外几个人的消息,我一一给他做了解答;谱曲的老阚,如今在广西柳州任政协副主席、写词儿的熊笃,如今在四川重大当教授、扮演“连长”的德廉,如今叫“寺田廉”了,是日本五十铃株式会社驻中国的总经理、扮演“老地主”的孟庆林,在美国洛杉矶开了一家诊所、跟着他学中医的学生已有二十多个―――

 

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可是,老阚的歌声、特别是从他那儿学到的乐理知识,将伴我一生!三十年来,我当过老师;在学校,曾拉着琴、教孩子们唱1234567、引他们步入音乐的殿堂。我也当过工人;在工厂,曾创作演唱过反映钢铁工人劳动生活的歌曲,赢得台下阵阵掌声。我还干过白领;在公司,曾面对外宾用原文演唱他们国家的歌曲,引得“老外”当场竖起拇指赞叹不已。而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起老阚,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唱歌的情景。

前些天,孟庆林从美国回来办事,宴请哥儿几个。也夫、时寅、寺田君等,我们几个又聚到了一块儿。自然又谈起老阚的歌声、谈起了老阚。屈指算来,他如今也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大家一致同意;趁着他腿脚还算利索,赶紧接他来一趟吧。酒酣情浓之际,也夫唱起了老阚当年教大家的一首越南歌曲:“太阳下山了,那安静的钟声在也不响,摈榔树和绿竹影都映照在小河旁――”。这歌声,一下子又把我带回了当年。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幅动人的画面;傍晚,那茫茫雪原上,透过一个小小的窗口,一盏黄蕴的马灯前面;坐在小板登上的是我,坐在桦木板子大炕沿上的是他。只见他,一只手拿着歌片,另一只手敲着炕沿、打着节拍。随着节拍,脑袋一晃一晃的,不停的唱着唱着――。啊,那就是老阚呀!

 

正像也夫说的:“老阚,是你的歌声,伴我们度过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是你的歌声,打开了我们的心灵之窗,让我们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使我们真正认识了;什么是文化?”

 

老阚,你什么时候来呢?老阚,你快点来吧!

 

 

 

 

 

 

                                                00 一年十月二十三日初稿

                                                00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修订     

                                                作者  魏德安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