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忆“八中”的农业生产劳动

    相信本文的标题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经典诗句,然而真正能理解它所包含的深刻含义并落实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特别是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年轻一代,他们没有经历过解放前的苦难、没有接受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更不知道上山下乡意味着什么,他们是蜜罐中浸泡出来的稚嫩一代,他们需要亲身经历各种艰难险阻,也需要老一代人的现身说法,对于“北京八中老三届”的网站来说,这样的文章主要是给我们的儿女以及他们的后代看的,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然而笔者仍然觉得应该将我们这一代(即文革前的大、中学生)在中学、大学时期参加工、农业劳动生产实践的过程展示给他们,从而让新一代深切领会这两句古诗悠远的历史印记和深刻的现实意义。

    先讲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笔者带着两名新毕业的大学生去一个外资单位考察,由该单位安排,住在该市一个最高档的主要接待外国人的宾馆。作为江南的一个新兴中等城市,该宾馆的免费早餐是极其丰盛的,有中外、南北的各式餐点,让笔者这个久别江南的南方人眼花缭乱,挑选着久未谋面的地方小吃尽情享用,但每样只选一件。再看那两个大学生,他们挑选的品种较少,但数量较多,笔者提醒他们这是自助餐要量力而行,但他们并不在意,果然最后他们的几个餐具内都剩下了食物。笔者原以为是他们食量有限而剩下的,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原来他们在每个餐具内都只剩下半块食物,当笔者问他们为什么不吃完时,他们只是相对一笑,似乎笔者的提醒十分可笑。而与他们的“风度”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其他外宾餐具中的空无一物。

    在这里笔者并不是要刻意批评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是以他们的生活经历,确实不知道盘中一粥一饭的珍稀、可贵,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从小学到中学、再进入大学,从来不用为生活操心,当然也不知道盘中餐的得之不易。笔者虽然生长在城市,但从中学开始就每年两次(每次一至二周)去北京郊区参加农业生产,对农业劳动的艰辛有着深切的亲身体会,这些由学校组织的农业劳动,使笔者的一生都牢记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训。关于这些农业劳动,在笔者的“忆‘八中’的劳动生产课”一文中有重点的描述,本文想进一步对记忆中的每次劳动进行更为细致的描述,以详尽注释本文的标题。

    我们的第一次劳动在“忆”文中已有较为详细的描述,本文就不多说了,具体时间是在1959年4月,地点是永丰人们公社(公社所在地“上地”村,也就是如今的“上地”开发区)——东北旺大队、马连洼大队,工作内容:“打坷垃”半天,栽西红柿秧一周多,栽黄瓜秧两天,初次体验了农业劳动的艰辛……。以下就从第二次劳动开始说起。第二次劳动的时间是1959年9月,地点是大兴“天宫院”村,时间两周(注1)。劳动刚开始时是收玉米(注2),在此之前我们只是吃过老玉米,很好吃,这一次是要收获老玉米,应该能够大快朵颐足吃一顿了,哈哈!!领队的老乡发给我们每人一把镰刀,就带着我们来到一大片玉米地边,做过示范后就让我们开干了,借着一股新鲜劲我们像战士冲锋一样杀进了玉米地,一进玉米地就迫不及待的扒开玉米看看成色,谁知玉米粒一个个硬的像石头,根本不是我们平时见到的那样软软的嫩嫩的,原来我们收的是成熟的玉米,根本不能像嫩玉米那样煮着吃啦!白高兴一场。既然不能吃那就死心塌地的干活吧,我们一个个都甩开膀子干了起来。刚开始还行,镰刀斜着向上一拉,一支玉米棵就乖乖的倒在手中,很容易的!一棵、两棵……三棵、五棵……十棵……二十棵,割倒的玉米棵摞了一小堆,而没有割的玉米棵则无边无际,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庄稼地,初来时的新鲜劲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机械式的一下一下的割着……。也不知道是笔者的手法不对还是镰刀不好,很快镰刀就割不动玉米秆了,再往后镰刀头也掉了下来,根本没法用了。起初笔者还试图修好镰刀,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再也无法恢复镰刀的功能了,于是笔者掉过镰刀把,把镰刀杆当棍子用,用击打的办法弄断玉米秆,虽然也能达到目的,但力气要多花费一些,好在是第一天,疲劳的感觉还没有到来……。很快,许多因镰刀掉头而无法工作的同学也仿照笔者的办法收割玉米了。秋日的阳光依然很有威力,晒的我们大汗淋漓,好在八中的学生习惯于太阳的烘烤,没有一个人因暴晒而发生不适,与老玉米的战斗场面轰轰烈烈进行着!

    第一天的劳动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还好没有感觉到太累。但第二天就不行了,主要是胳膊和手腕子,又酸又痛几乎拿不住镰刀把,只是凭借毅力咬牙坚持着……。这个时候我们就盼着休息时间的到来,因为休息时不但可以放松一下酸痛的肢体,更主要的是能够到地里找一些甜秆(也就是玉米杆)吃吃(注3)。在21世纪的今天,市场上的商品真的是太丰富了,我们绝对不会想象城市的小孩会去玉米地里找甜秆吃,但那时的我们却分外衷情这种不入流的零食,只要休息的哨声一响,同学们就纷纷钻进青纱帐里各自为战去了。一般三、五分钟后同学们就抱着战利品回来了,然后躺在地垄上品尝自己的收获。开始时绝大部分同学找的甜秆都不够味,十根里面有一根是甜的就很不错了,只能二次、三次的返回青纱帐里,运气不好的时候,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居然找不到一根甜秆。但有一个同学(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却很有本事,他找到的甜秆根根都是甜的,虽然他试图努力保守这个诀窍,但最终还是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于是休息时我们都可以享用美味的甜秆了。

    这样的劳动大约干了三、四天,正当我们已经疲惫不堪的时候,工作的内容忽然改变了,而且是意外惊喜的改变:让我们去收获“白薯”!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对于白薯并不以为然,这只不过是一种特色的土产品而已,寒冷的冬天偶尔吃上一个热热的烤白薯,可以清洗清洗充满“麦当劳”“肯德基”食品的油腻肠胃。但对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我们来说,“白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能在每年秋末很短时间内吃到这种甜甜的、软软的稀罕食物,还不能放开肚子吃,因为那是要用宝贵的粮票交换的(每斤粮票换4~5斤,限量供应)。所以当时的我们对白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它既好吃又可以暂时填饱我们渴望食物的肚子,这次让我们收“白薯”!绝对可以大饱口福啦……!!

    老乡们现给我们做了个示范:隔五、六条垄沟用棍子沿垄沟把白薯秧子挑开,然后从地头开始将白薯秧子卷起来,滚成一个50~60cm的大团子即可。这个工作看起来非常简单而且好玩,就象冬天滚雪球一样。想到即将吃到口的白薯,我们欢腾雀跃的大干起来。笔者和两个同学一组,简单挑了挑眼前的一片秧子,就滚起了秧球,球越滚越大,白薯秧子也越滚越多,由于开始时我们没有认真的将秧子完全挑开,所以周围的白薯秧子都被我们滚了进来。趴在地上的白薯秧子容易挑开,一旦滚成团就很难再把它们弄开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滚,希望能够滚到地头自然结束这个大球,然而离地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时,大球已经有70~80cm了,我们几乎滚不动它了。这时周围的同学也来帮忙,最后我们滚成了一个1米多直径的特大球,足足有好几百斤。当老乡们来装车时,七、八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到车上。有了这次的经历笔者掌握了其中的技巧,首先估算出白薯秧子的数量,从四周把白薯秧子弄断,这样当秧球滚到断头处时,一个适当大小的秧球就自然形成了。工作就这样顺利的进行下去了。当太阳西斜时我们已经收拾好了很大一片秧子,老乡们也随后挖出了一大堆体型硕大白薯……。终于熬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当热气腾腾的白薯摆在我们面前时,没有一个同学不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白薯堆前的,每个人都挑选了一个最大的白薯躲到一边享用去了。说句实在话,刚刚收获的白薯一点都不好吃,稀稀的瓤子水塌塌的,没有什么甜味。但这毕竟是劳动的果实,而且是敞开了吃,所以白薯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我们的嘴里。当每个同学的肚子都鼓胀胀的时候,白薯还剩下了一少半,大家都恋恋不舍的回到了宿舍,回味着刚才的美餐。

    第二天早餐时,老乡们端上来的依然是白薯,此时同学们已经没有前一天的热情了,每人捡了一个默默的吃着。而当午餐再次见到白薯的时候,同学们的目光都有些犹豫了,但这是午餐,没有别的,只能继续吃下去。于是晚餐、早餐、午餐、晚餐、早餐、午餐……。白薯宴一直吃到我们离开,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的粮食……。从1959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几十年来,笔者几乎从不吃蒸的或煮的白薯了(只有在某些特殊场合,出于礼貌勉强应付一下),即使是好吃的烤白薯笔者也只是偶尔光顾一下,因为那短短的一周多时间,笔者已经把后半生的白薯都吃下去了!!

    对于以后劳动的具体情况笔者就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每年都有劳动,每次都是一种对身体与精神的严峻考验,再也没有任何新鲜感,记忆自然就淡薄了,因此只能大概一谈了。……1960年春天是在大兴某村挖管道沟,不算是农活,不过在春天的大风中吃午饭还是要有能力的,因为四月的北京春寒料峭,夹着沙子的冷风很快就把热饭吹冷了,细小的沙粒在嘴里又影响咀嚼,要想吃到热饭只能不加咀嚼囫囵着把饭吞下去,这可就苦了几个吃饭慢或肠胃不好的同学,经常吃到半截饭就彻底凉了,吃下去难受,不吃饿着肚子更难受,因为1960年已经是困难时期了,粮食非常紧张,除了吃饭没有别的东西,所以他们只能慢慢的把凉饭硬噎下去!!……1960年秋天,仍然是在大兴,最初几天是给西城教育局基地挖房屋地基。大兴的地大多是沙质土,土壤的表层生长着许多茅草,地表下面的一层是盘根错节的茅草根,铁锹很难把它们切断,渡过这一层下面的土就很好挖了,所以开始的几天并不感觉累,况且茅草根是一种很甜的东西,挖表层时把遇到的茅草根都留着,休息时就可以大嚼茅草根了,很是享受。几天后基础挖完,开始给村里干活了,任务是开挖荒地,这次可就苦了我们的脚掌了。村里发给我们的铁锹是平头锹,没有踏脚的地方,而开挖荒地就是只挖地表一层,每一锹都要与茅草根战斗,往往要蹬踏两、三下才能挖穿茅草根层。当时我们穿的都是普通的布鞋,只挖了半天,脚心处就疼痛难忍,只能换只脚继续蹬踏,第三次就是脚后跟了,右脚疼了换左脚,然后是脚尖,同样是右脚疼了换左脚,最后两只脚所有的地方都蹬疼了,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继续挖了。那个时代的人都极其老实,绝不会偷奸耍滑,尤其是学生更是如此,尽管疼痛难忍我们还是一锹一锹的挖着,也不知道该使用脚的哪个部位……。一周多的时间就这样熬过去了!!

    再往后的劳动记忆就更模糊了,因为农村劳动对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极其难熬的,我们真不知道农民们是怎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春种、夏锄、秋收、冬忙的,但我们却真真实实的知道每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我们割过麦子,在六月流火中挥汗如雨;……我们收过玉米,与第一次收玉米不同的是这次是先将玉米棒子掰下来,闷热的秋老虎让玉米地里像一个巨大的火炉,我们要穿着长衣长裤在这个火炉中长时间焖蒸着,没有任何遮护的脸部则被焦干的玉米叶划出道道血痕;……我们还割过当时北方地区较少见到的稻子,一绺一绺的稻子比麦子稍微好割一些,但稻子是手工打(稻粒)的,所以要求一把一捆,农民们割下一捆随手一拧就捆好了,而我们一则没技术,二则没力气,割下一捆必须放下镰刀双手才能完成捆扎工作,大大影响了收割进度,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捆大捆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而我们捆大捆的能力早就在几次收麦子的经历中锻炼出来了,连农民们都称赞不已;……我们还摘过棉花,可以说摘棉花是笔者感觉最累的农活了。那时笔者已经有近1.8米的个子了,矮矮的棉花棵子让笔者十分尴尬,如果弯着腰摘那就是90度以上的大弯腰,如果蹲着摘,那种鸭子步实在也走不了多远的距离,而摘到手的只是几个轻飘飘的棉花球,摘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把包袱皮装满,唉!真的是有劲没处使啊!!……我们割过谷子(也就是小米的妈妈),这是北京地区农村最轻松的活计了!先用一种叫“找镰子”(音)的东西把谷穗割下来,然后再打谷草,一割一大片,哈哈,太过瘾了;……我们还收过黄豆,干枯的黄豆棵子很容易把手划伤。总之,北京周边农村的农活我们干过许多种,唯一没有经历的就是京东地区的拔麦子,据干过的同学说,带着手套拔都会弄的满手流血……。中学6年十几次的农村劳动就这样一次次艰难而平淡的渡过了!收获的却是受用一生的宝贵财富!!

    时至今日,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但几十年前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想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如今已成往事了),想到三年困难时期的艰苦岁月,笔者仍然感觉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劳动的艰辛、粮食的可贵让笔者格外珍惜世间所有的一切,从不浪费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吃饭时一粒不剩,纸张是双面使用,如果是打草稿(电脑普及前一直是用纸写东西的)则先用铅笔再用钢笔,节约用水也是几十年如一日。这样说并不是想要宣扬什么,只是多年的农村劳动锻炼让笔者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这还要感谢北京八中良好的教育传统,感谢八中老师的谆谆教诲,北京八中——笔者铭记终身的美好记忆!!

    这两天看电视新闻,糖尿病这类中老年人的疾病居然在儿童中发生,比例占到5%,并且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可见现在的孩子们营养太过剩,而必须的运动太少了!如果让他们像我们一样参加上面的农业生产劳动,大概没有人能够坚持下来,更无从体会到劳动的艰辛和劳动果实的珍贵。所以我们的教育界应该很好的总结、学习过去几十年的宝贵经验,用以改进现阶段的教育现状!!

注1:笔者所参加农村劳动的时间、地点、内容只有这两次记得清楚,主要是因为地名特殊:第一次是“上帝(地)”,第二次则是“天宫”;

注2:北京地区收玉米一般有两种收法,一种是先将玉米棒子掰下来集中堆放,然后再收玉米秸,一种是将玉米整棵割倒分为小堆堆放,再由妇女、老人将玉米棒子掰下。两种方法的优、劣、短、长笔者无从评价,但第二种收获方式是笔者最不喜欢的。北京9月的天气还是很热的,在一人多高的玉米“青纱帐”里更是闷热难当,为了抵御成熟玉米叶的割、划,必须以长袖衣裤包裹全身,那种蒸桑拿式的酷热和锋利叶片的切割只有亲历者才会有共同语言!!

注3:1959年的九月,三年困难时期还没有正式开始,但能够吃的东西已经明显减少,嘴里能够嚼一些有滋味的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2007年10月14日星期日17:20动笔

2007年11月11日星期日00:30完成

2007年11月19日星期一10:00发给周老师

2008年1月10日星期四18:40第一次修改

2008年1月16日星期三19:50第二次修改